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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5章 淡河婦聯(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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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5章 淡河婦聯(中)

嬴鴉鴉靠在門邊上, 伸手指著門外的夜色,半夜三更的街道上沒有一點燈火,只有屏住呼吸仔細聽很久才能聽到很遠處隱隱約約的打更聲。

“從這裏出去, 沿著大道走, ”嬴鴉鴉說, “大概走到天半亮就到城門了, 正好趕上城門開,可以出城,淡河就在城外, 姊姊跳河多便利呢。”

那個女人像是沒料到嬴鴉鴉會說這種話, 站在原地楞住了, 鴉鴉沒有再出聲, 她只是看著她, 把頭歪向門外。

沈默持續了幾秒鐘,站在門裏的女人突然用手捂住臉,發出一聲被扼住喉嚨一樣的尖叫, 頭也不回地沖出了門,院子裏瞬間亂起來, 有人想追上去攔住她, 但沒來得及。

嬴鴉鴉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裏,站起身拍了拍裙子,也跟了出去.

“姊姊們記得關好門, ”臨出門時,她回頭看了一眼門裏, “……不要等我們, 我們天亮才回來。”

到天微微發白,嬴鴉鴉停下了腳步。

她一直跟在那個女人身後不遠不近的位置。淡河夜間治安好, 鄉裏鄉親的都是熟人,嬴鴉鴉不太害怕夜色。她就這麽隨著她走,一直走到那個尋死的女人沒了力氣。

那個女人坐在墻根邊上,頭發散開,被夜露打濕了,身上的衣服也潮漉漉的。膝蓋那裏的衣裾上沾了兩片泥土和青苔的痕跡,是她在夜色裏因為恐懼而奔跑時摔倒在地上蹭出來的。

嬴鴉鴉走過去,慢慢地靠近,在她身邊坐下,整個人蜷起來依偎在她身邊。

女人看著仿佛筋疲力盡地睡著了,但當嬴鴉鴉靠過去時,她能感覺到低低的抽噎和顫抖。

“姊姊。”她用很輕的聲音說,“冷不冷”

沒有回答。

“其實……也沒那麽可怕是不是。”嬴鴉鴉自顧自地說,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,像是一個小女孩靠著自己的母親,“夜裏很黑,好像什麽都有,但等到天亮一看,什麽也沒有。角落裏空空的,沒有鬼魂,沒有野獸,也沒有歹人。”

“只是夜裏太黑了,所以看不到,所以會害怕。”她說,“往前走的活路也太黑了,是不是,姊姊”

她靠著的那個肩膀顫抖起來,有低低的嗚咽聲傳出來。

“沒事的,”嬴鴉鴉說,“這不是姊姊的錯,被帶到山上去不是,覺得活不下去不是,害怕也不是。夜路就是很難走,如果走不了的話,不走也可以。不走夜路也能活下去,不裝作沒事的樣子也能活下去。如果姊姊害怕從院子裏出去的日子,那我們就不出去了,好不好”她伸出手來,輕輕撫摸著女人濕漉漉的頭發。

“這個院子會一直存在,姊姊可以一直住在這裏,軍隊裏有很多需要縫補的東西,上一次在踞崖關打仗有很多孩子沒了爺娘需要照顧,姊姊什麽時候打起精神來,什麽時候就可以幫忙照顧孩子,做針線,我們按月給你錢。不會有人把你趕出去,姊姊不用害怕離了這裏之後該怎麽活。”

“就在這裏活,就在這裏好好活。”

那個濕漉漉,沾著泥沾著青苔的女人終於哭起來,她把臉頰埋在嬴鴉鴉脖子上,淚水沾濕了她的領口。

嬴鴉鴉默默地抱著她,和她蜷縮在一起,直到日光照亮她們。

“姊姊,你知道嗎,我也想過死,我很多次,很多次地想過……”

“我太知道生之恐怖更甚於死。”

“不是我更堅強,更能克服這一切……”

“只是因為,有人還要以血償我。”

到上午,嬴鴉鴉把那個跑出來的女人送回了院子裏。她被露水淋了一晚上,又情緒激動,有些風寒。

嬴鴉鴉叫人給她煮了一碗姜湯,送她回屋歇下,在嬴鴉鴉從屋裏出來之後,又把剛剛對女人說的話對其他人說了一遍。

這個院子會永遠存在,讓她們一直居住,如果有人做好了準備,可以走出院子開始新的生活,如果沒有準備好也不會遭到責難。

即使在院子裏,人也有很多有意義的事情能做,也可以過好自己的生活。

這番話說出去有人動容,有人的眼睛亮起來,也有人仍舊灰敗著眼光,嬴鴉鴉不多作解釋,只是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,慢慢退出去。

因為剛剛從山上下來,院子裏的女人們都怕生,也怕男子,平日裏來這裏送針線去針線,送柴火送食物的基本都是女幫傭。只有和她們一道獲救的那個姓關的少年去時她們不怕,所以他也偶爾搭把手。

名叫關盧的少年說他是臧州哪個小世家的家仆,隨著家裏采購的商隊出門去沈州時遇到了這夥山匪,其他人都被殺害,只有他因為臉長得清秀而被虜上山去,大概是想要找個好男風的館子把他賣了。

嬴鴉鴉從屋裏出來的時候關盧正在點給院子裏送來的針線和衣服,他用手數草紙一樣飛快地把疊起來的衣服撥了一遍:“夏衣二十五件,冬衣十二件,有兩件羊皮衣……下一次要是要得緊的話,少送兩件皮子的衣衫來吧,這個補得慢,夏天也不穿。”

來送東西的那人對少年的功夫嘖嘖稱奇:“關小哥眼睛的功夫厲害,你用不用拿出來冊子對一對,看看是不是這些數”

關盧擡起頭對那人客氣地笑了:“不用對,之前我看了一遍冊子,都記在腦子裏了。”

他收拾起來東西預備送進去,一扭頭看到嬴鴉鴉站在這裏,訝異地一直身:“女郎還在這裏昨晚我去叫了郎中之後看到女郎來了……情形還好嗎”

“嗯,已經解決了。你辛苦了。”

嬴鴉鴉這麽說著,悄悄用眼睛分神數了一遍關盧拎著的東西,的確是這個數。但是她沒法數得這麽快,幾乎是一眼就能全看出來。

“關小哥練過賬房嗎”

關盧有點不自然地笑笑,用手摸了一下額發:“是……我是家生子,我爺把我養在賬房旁邊,我幾歲的時候就去聽算盤。”

“是哪家呢”嬴鴉鴉問,“小哥的家人還在嗎如果缺路費回家,盡和我說就好。”

關盧搖頭,把懷裏的東西又往上顛了顛抱實了:“已經沒有家人在了,原先那戶主家待我也並不很好,我不想回去。更何況山高路遠,幾多波折呢。”

嬴鴉鴉點點頭表示理解,也沒說什麽身契啊之類的話:“那你在城裏尋一戶人家攀個親戚,在淡河落籍也好,不管怎樣,有個自由身總是好的。”

少年擡起頭來,定定地看著嬴鴉鴉,半晌才低下頭去:“是啊……是好的,自由是好的……”

“小女郎,我有個問題鬥膽想問你。”默了一會之後,少年突然問。

“昨晚我站在門前沒走,你與那位阿姊的話我聽了一耳朵,萬一她真的跑出去投了河怎麽辦呢”

關盧斟酌了一下措辭:“是,我也知道我們這群人獲救了就是好命,如果她真尋死也沒辦法……”

嬴鴉鴉搖搖頭說她投不了河。她露出一點狡猾的笑容來:“這院子周圍的街是四方相連的,她就算沿著街一直走,也只能繞著院子打轉,淡河城有年頭,道路亂得很,不是在這裏住過一陣子的人,大半夜不打火把根本找不到城門……”

“哦……”

“我讓她走到夜裏,是讓她把那一陣悲苦卸下去。”嬴鴉鴉擡頭看向天,“害怕是一陣一陣的,絕望也是一陣一陣的。就在這一陣一陣裏面會突然生出想死的念頭來。我一天天坐在門口,就是在看姊姊們,我知道每個人在想什麽,每個人是想活還是想死……就是因為我知道,所以我才敢那麽勸。”

她突然歪頭,對關盧露出笑容:“要是你這麽鬧,我肯定換個法子勸你。”

關盧不動聲色地往旁邊讓了一步:“小女郎說笑了,我活得好好的,不想死。”

“也不都是想死才需要勸。”嬴鴉鴉點點頭,但不繼續說了,“打攪小哥這麽久,小哥快把東西送進去吧。今天中午阿姊叫人煮了梨子湯,一會也送來,小哥也吃一盞呀。”

變化好像就是從那一晚開始起的。

吞針的女人之後,也有幾個念叨著想死的,但畢竟沒再有第二個真的動手。

小院好像一個托底,把她們和最壞的可能隔絕了。現在院子裏最嚴重的人只是憂郁,沈寂,但至少不發瘋。

而那些逐漸開始恢覆的人裏,有人正試著推開小院的門。

那是個午後,府衙休沐,嬴鴉鴉這個還沒正式任命的長史幹完了活,又回院子門口坐著。她在腳旁放了一簸箕淘洗幹凈的鳳仙花,用小研缽磨曬幹了的紫茉莉花籽,把黑種皮仔細地篩出去,在和鳳仙花混在一起搗爛。

做到現在是最簡單的花胭脂,沒有加上油的那種,百姓常用來點饅頭,有些女兒家也用來染唇。做完之後她去夥房挑了一小罐子熱水來,開始融蜂蠟,在她回來時,一個女人正站在她剛才的位置上,一眨不眨地望著她做到一半的胭脂。

“秦姨”她小聲地叫了一聲。

姓秦的女人晃了一下,有些不好意思地後退兩步。她的一條腿還瘸著,走路搖搖晃晃的。她是嬴寒山在那天晚上用以血化生救回來的那一個,姓秦,母家名蕊娘,剛剛三十歲,是這群人裏年紀大些的。

“哎,小女郎……耽誤你做活了。”秦蕊娘往後退著,眼睛仍舊離不開嬴鴉鴉的研缽。

“秦姨也會做胭脂嗎”

她露出一個有些怯的笑:“不怎麽會,抿一抿花什麽的就算了,不怎麽留得下顏色來。”

嬴鴉鴉招手要她來旁邊坐,她就拖著一條腿在她身邊坐下了,小心地開口。

“小女郎……能不能,教我做胭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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